祖靈遺忘的孩子重點

畢竟是離開了二十年的地方,儘管母親在這裡出生、茁壯,但是在社會的規範下,選擇重返部落無異於是選擇重新開始生活。漢人社會中,存在兩性之間的對待差異,隨著文化的流通,也慢慢地侵蝕了族人的腦袋,部落裡有色的眼光像把銳利的刀,無時不在切割母親的心臟,「死了丈夫的女人」、「不吉利的家族」等等字眼,如空氣般充斥在母親的部落生活中。看到母親來回掙扎於定居與謠言的苦痛,遠嫁中部的我,幾度衝動地想將母親接出部落,好讓她擺脫流言的中傷,母親卻只有搖搖頭說:「沒關係,習慣就好,大概是我太早就嫁出去,祖先已經把我忘記了,總有一天祂會想起我這個離家很久的孩子。妳要記得常常回來,別讓祖先也忘了妳啊!」

母親在貧窮的五○年代,遠嫁到離部落約有五、六十公里之遠的老兵眷村中,充滿夢幻的十七歲,正是個美麗的年紀,但是在一個動亂的年代裡,為了撫養下面五個孩子,單純的vuvu在「婚姻掮客」的矇騙下,將母親嫁給了一個在她的世界觀裡不曾出現的地方來的人。同年,母親國小的同學有近一半的女性,像斷了線的風箏,飄出了祖靈的眼眶。認命的母親在被迫離開生養的部落後,專心地學習著如何做好一個盡職妻子的角色,「這是妳vuvu在離開家前一天夜裡唯一交代的事,她千叮嚀萬叮嚀,就是要我別丟家裡的臉,做得好不好,有祖靈在天上看著;受了委屈,祖靈會託夢告訴她,所以一定不能做壞事。」結婚後一年,母親抱著未滿月的我,興奮地回到日夜思念的部落,在中秋月圓的前一夜,趕上一年一度的部落大事──豐年祭。沉浸在歡樂歌舞中的母親是快樂的,她出嫁前vuvu親手為她縫製的衣服,仍安靜地躺在衣櫃中,似乎在等待著主人的青睞,細細的繡工化成一隻隻活現的百步蛇,服貼地睡著了。當母親愉快地穿起傳統服飾,興沖沖地飛奔到跳舞的人群中時,族長憤怒的斥責聲赫然轟醒母親──她已是個結過婚的女子,那年母親十八歲。

依照排灣族的傳統,祭典中的歌舞是依身分作區別的,有貴族級、有平民級、有已婚級和未婚級的,這些族規在每個孩子生下後,就有長輩諄諄告誡並嚴守。母親其實並沒有忘記規矩,錯在她太早就出嫁,十八歲的女孩,在部落裡正是隻天天被追逐的蝴蝶,來回穿梭於青年的社交圈裡,但是被快樂沖昏頭的母親,卻意外地觸犯了族規。當她落落寡歡被分發到已婚者的舞群中時,竟發現她許多同窗摯友的臉孔,錯落地出現在這群略顯老暮的團體中:「那是我第一次覺得離部落很遠很……遠!」那天夜裡,母親與其他的同學喝到天亮,聊天中,知道許多女同學和她一樣,嫁到了遙遠的地方,沒有親人、沒有豐年祭、沒有歌聲,也沒有禁忌,一個人孤伶伶地生活在眷村,或客家庄,或閩南聚落裡,除了孩子別無寄託。隔天清晨,母親將少女時期的衣服脫下,仔細地用毛毯包裹好,藏進櫃子的最底層,抱起熟睡的嬰兒,在第一聲雞鳴時離開令她日夜牽掛的部落,同時告別她的少女時代。

回到眷村後的母親,第一次認真地想要讓自己成為「外省人的妻子」,因為她知道,與部落的距離將愈來愈遠,最後她終會成為被部落遺忘的孩子,成為老人記憶中的「曾經有那麼一個女孩……」。但是,有許多事情真的不能盡如人意,就像母親說:「儘管我再怎樣努力,但是身上排灣族的膚色仍然無法改變,我走到哪裡,有色的眼光就像這身黑色一般,永遠跟著我。」為此,母親傷心、憤怒,卻依然無法抹去原住民身分的事實。童年的印象中,母親常常躲在陰暗的角落掩面啜泣,小小的我,不知道母親為何如此傷心。直到年歲漸長,才慢慢地體認到隱藏在她心中多年的苦處:「當妳離開家,家裡的人都把妳當成外面的人,回家時像作客;而妳現在住的地方的人,又把妳當成外面的人的時候,妳要怎麼辦?」母親曾經不只一次地舉例說給我聽,當時我只天真地想:「再換個地方就好了嘛!」這般刺骨的疼痛,一直到我自己結婚後才親身經歷到,日子就在反反覆覆的情感掙扎中過下去。

父親與母親的年紀相差足足二十五歲,敦厚木訥的父親有著一百八十公分高、一百公斤重的巨人體形。而母親玲瓏嬌小、小鳥依人的五短身材,站在父親身旁時,常有不知情的鄰居友人,誤以為他們是父女。在現代生活中,常常聽到這樣的話:「身高不是問題,年齡不是距離」,我可以認同前一句話,卻質疑下一句詞。年齡的差距,其實非常嚴重地影響父母之間的相處。小時候,家裡像個無聲的世界,除了語言障礙外,母親坦承:「我真的不知道該跟妳父親說什麼?」現代社會強調的兩性關係與共同生活的必要條件,用父母的婚姻狀況來看,似乎顯得多餘又諷刺。當我上高中後,一個喜歡為賦新辭強說愁的年紀,因為找不到寫散文的題材,自作聰明地將父母的婚姻添油加醋寫成一篇名為歷史造成的悲劇婚姻的散文,這篇散文意外地獲校刊主編錄取,那一學期校刊一出版,我興奮地拿回家給父親閱讀,藉機炫耀作品。沒想到,父親看完文章之後,抄起竹條便是一陣雨點般的毒打,直到午夜,被罰跪在客廳的我,仍然不知道一向溫和的父親,為什麼把我痛打一頓?事後,母親告訴我,當天夜裡父親將那篇文章唸一次給母親聽(母親識字不多),他們兩人坐在房裡,無言以對。我才知道,這不是一篇加油添醋的文章,它不但是事實,同時,因為我的無心,竟深深地刺痛這一對「歷史造成的悲劇婚姻」中男女主角的傷口。

解嚴前兩年,父親輾轉自移居美國的姑姑手中,拿到從大陸老家寄來的家書,離開故鄉四十年的紛雜情緒,因為一封信與一張泛黃照片的飄洋過海,使得父親幾度涕淚縱橫,無法自持。母親目睹父親情緒的潰堤,驚訝原來在父親的心中,竟有另一個女人已輕輕悄悄地住了四十年,一時之間,恐懼、傷心、生氣、嫉妒……占滿她心臟與腦袋所有的空間,在父親還沒從接獲家書的喜悅中清醒的那一晚,母親拎著她所有的家當,悄然離去。我們全家都以為母親必定是回去部落了,父親帶著我們三個小鬼匆促趕上山,母親的未歸頓時在部落引起一陣騷動。有人說「母親是跟人跑了」,也有人說「母親跑去自殺了」。第一次驚覺到即將可能會失去母親,成為孤兒的恐懼一直侵擾著少年的我。三天後,父親在另一個眷村找到母親的蹤跡。多年以後,父親畢竟沒趕上解嚴的列車,「沒能回老家看看」成為父親這一生的缺憾。

母親之於父親的情感是複雜的,父親生前一絲不苟的個性,常是母親數落的話題,而母親粗枝大葉的行事方法,常常就是他們之間導火線的引爆點,但也許就是這種互補的個性,多少也彌補了父母親婚姻之間的缺憾。印象中的母親,在父親的護衛下生活,所以一直讓我有股「不安全感」,在我高中聯考那年,母親因為找不到我的試場而當場落淚的記憶,更確定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父親過世那天,母親數度因過度悲傷而昏厥,身為長女,在見到母親無法處理喪事的情況下,只得一肩扛起父親的身後事,在短短的一個星期中,我能夠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由少女轉型至成人的變化,並開始擔心起一向羸弱的母親該何去何從,父親過世那年,她才三十五歲。

父親過世滿七七的那一天,母親臉上出現一股堅毅的表情,那是在父親過世之後,第一次見到她沒落淚,我當時以為她會想不開,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舉動。在所有的祭祀活動終告結束之後,母親宣布決定搬回部落,「外面的世界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了」。帶著小妹,母親回到了她曾經發誓再也不回去的故鄉,開始另一個社會對於女性的挑戰,經過生離死別的洗禮,母親終於鼓起勇氣去開闢另一個屬於自己的戰場。社會之於女性是殘忍的,受到道德規範的牽制與世俗眼光的殺傷,女性用「堅忍」二字換來的卻是一身不堪入目的傷痕。當母親帶著芒果花香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知道母親又走過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誠如她自己說:「我用五年的時間才讓部落裡的老人,想起那個他們口中的『曾經有一個女孩……』,也用了當初我離開部落再乘以百倍的精力,讓祖先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就離開部落的那個孩子,因為這個過程很累、很辛苦,所以我再也不敢離開家了。」僅以這幾句話送給離開家好久好久的原住民族人們。

自從九二一地震之後就不再出書的阿女烏(因無字體緣故,以下以「阿烏」稱之),闊別文壇多年,於今年出版了她的散文精選集《祖靈遺忘的孩子》,分別收錄了前三本散文集《誰來穿我織的美麗衣裳》、《紅嘴巴的vuvu》、《穆莉淡Mulidan:部落手札》中的作品,以及近幾年發表於報章雜誌上的文章。書名《祖靈遺忘的孩子》便是取自其中一篇散文之名,迂迴道出了阿烏一直以來所關注的身分流離經驗,並揉入近年所體會的親族衰老、離散之痛。這本散文集不僅記敘生活,流露出對原鄉、女性、與家族的關懷,也細細敘述了排灣族母系貴族社會在殖民架構下所受到的扭曲、壓迫。

《祖靈遺忘的孩子》共分為兩輯。第一輯所收錄的散文,娓娓交代了布朱努克(Butsuluk)部落與利格拉樂(Liglav)家族女性的故事。阿烏的父親是外省兵、母親是排灣女子,這混血身分的本身,就已經暗示了戰後流竄在部落中「婚姻掮客」的騙局,以及阿烏母親嫁入眷村後,被祖靈逐漸遺忘、遭受眷村居民歧視欺凌的事實。童年的阿烏和許多原漢混血的孩子一樣,傾向承認具有社會優勢的、外省二代的身分認同,但是這樣的認同在父親過世,母親決意踏上歸鄉之路時放下了,也因著對身上另一個「弱勢血緣」的困惑與不安,阿烏將自己的認同慢慢地向母族血親靠攏,也開始了她對部落、身分追溯的書寫旅程。

阿烏對親族的描寫從母親開始,向外婆vuvu A-gan、小vuvu(vuvu為排灣族人對年長老者的稱呼)、妹妹、部落的貴族頭目開始擴散,乃至與祖靈溝通的核心──巫婆。vuvu A-gan對利格拉樂家族的責任感、vuvu與小外公原真樸實的遲暮之愛、巫婆在布朱努克部落裡尊貴具影響力的地位、豐年祭依階級身分排序的舞圈、婚喪時各家族的互相支援等等,在阿烏不同的散文裡面一一呈現,雖然都只是生活中的側寫,卻自成了一幅秩序和諧的社群圖像。在這幅圖像裡,排灣族的貴族擁有身分的特權,也有保護族人的義務;排灣族的女子則是備受寵愛的島嶼花朵,她們有自信地綻放年華,同時也扛起延續家族的責任。但是這樣自成的秩序背後,卻也有蟄伏的隱憂:巫婆的傳人變成了虔誠的教徒、母親與小vuvu因為漢人的巧言與利誘外嫁異鄉,阿烏與她的妹妹們,則呼應了vuvu A-gan所擔憂的:不會說我們的話(排灣族語),要怎麼被大武山的祖靈認出來呢?

散文集的第二輯,是阿烏近幾年來親族故事的延伸與省思,部落的老者親人如同被外來文化侵蝕的部落,一一年邁、虛弱而凋零,最揪心的,則是阿烏面臨妹妹離世的描寫。年僅二十、風華正盛的小妹的離去,揭露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也讓阿烏仔細思考了小妹貼近部落、卻對排灣血液無法產生認同的矛盾。而阿烏本身歷經了生兒育女與婚姻流變的轉換、面對親人的生老病痛、文化的變遷流徙,心思淬練得更為細膩多感,也更加堅定透明。散文集的最後,阿烏安排了幾篇論述性質較為濃厚的文章,如〈女性與殖民〉、〈在認同的河流中漂流〉等,梳理了她對過往歷史殖民,乃至今日種族歧視、父權體系的批判。

阿烏的文字樸質誠懇,她的書寫,並不是教科書或田野調查中僵硬理性的文字,而是充滿故事與談話的、有血有肉的生活。雖然多由片段組成,一如常人的隨筆日記,但是一個民族的底蘊與文化,卻在這些日常中透著微光與力量。如果讀者讀完《祖靈遺忘的孩子》,能深切同感她書寫的動力,能夠為她所痛心的事物一齊扼腕嘆息,那麼阿烏所期待的更寬廣的身分認同療癒之路,或許真能如她所願,溫柔而堅毅地開展。

聰明的黑人伯納德聯合富有的黑人喬,在洛杉磯經營起成功的房地產事業,他們和年輕藍領白人麥特合作,訓練他、雇用他做為他們的門面代表,負責和外面歧視黑人的白人接洽。他們逐步買下白人居住區裡的房產,再出租給事業成功但苦無好房可租的黑人,拓展了黑人的生活範圍。

後來,伯納德回到德州,又想買下家鄉的銀行,以便貸款給黑人創業和買房,扶持他們更上一層樓。麥特被訓練後便被推上銀行總裁的位置,奈何看不起黑人的其他職員發現了他們實際上以黑人為中心,靠著誤導和密告,將伯納德與喬告上法院,最終坐牢。

在故事時常可見聰明與不聰明,階級與種族的碰撞,聰明與富有的是喬和伯納德,但白人更敬重貌似行家的麥特;假扮成女僕的尤妮絲比麥特更沉穩善應變,但眾人只會把她當成一個隱形的東西。

在片中,麥特曾經很沮喪地問尤妮絲,他之所以可以坐上這個位置,是不是只因為他是個白人?尤妮絲對他說:「不,還因為你是個男人。」突顯黑人女性遭受到的雙重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