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 14 堂 星期二 的 課 小說 線上 看

曾經,他是老師眼中的希望。 大學畢業之後,他進入社會的浮沉, 在幻滅的理想人生中掙扎。 直到十六年後,才在一個最偶然的機會和老師重逢。 而他的老師,只剩下生命中最後幾個月時間。 於是,他又上了14堂他老師的星期二的課。 這次,課上的學生只有他一人…….

本書作者在昔日恩師生命的最後幾個月,每星期二到老師家看他、這位誨人不倦的老師墨瑞.史瓦茲,面對著死亡一步一步逼近,不僅自己勇敢面對,窮究其多面的意義,更藉著與學生米奇的談話,一點一點柔軟了米奇因世故而僵硬的心,讓他重新看待生活。

這位墨瑞,誠實地看見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恐懼、脆弱與哀傷,承認自己對人世的眷戀不捨,但他掙脫這些情緒的束縛,展現出洞澈人生之後的清明與安靜,並且帶著幽默感。

也許你和作者一樣,年輕時曾遇到過這麼一個人,他比你年長,有耐心又有智慧,懂得你年輕徬徨的心,教導你為人處世之道。但是,你後來與他斷了連絡,獨自在人生路上奮鬥,你的視野變窄,你的夢想褪色。再沒有人在你身邊為你指引方向,告訴你生命的路怎麼走。

作者在這樣的時刻和老師重聚,上了最後的一門課,一門學著如何活在世上、如何對待死亡的課。如今我們也有幸旁聽這堂課,汲取其中的溫暖與智慧。這是個會發光發熱的真實故事,讀後讓你一輩子感到溫馨。

第12個星期二 寬恕

「在你死前寬恕自己,然後寬恕別人。」

這是《夜線》採訪後幾天的事。天空陰雨昏暗,墨瑞身子包著毛氈。我坐在他躺椅尾側,握著他的赤腳,他的皮膚粗硬糾結,腳趾甲發黃。我從一小瓶油膏中擠一些出來抹在手上,開始按摩他的腳踝。

幾個月來我看著看護這樣為他按摩,如今我深感時間無多,因此自告奮勇來做這件事,盡可能與他接近。病魔已經使墨瑞甚至無法動動腳趾頭,但他仍感覺得到痛,按摩可以幫他減輕一些痛楚。當然啦,墨瑞也喜歡有人碰觸他,而到這個階段,只要能讓他高興,我什麼都願意做。

「米奇,」他繼續著寬恕的話題:「心懷仇怨或頑固執勒,有什麼好處呢?這些事情」──他嘆了口氣──「我真後悔自己生命中的這些事情。傲慢,虛榮。我們為什麼會做出這些事來?」

寬恕的重要性,是我提出的問題。我看過一些電影,在片中,一家之長在病榻上臨命終之時,會把和他關係疏遠的一個兒子叫來,父子言歸於好,讓自己能走得安心。我在想,墨瑞是否也會有這樣的情形,突然覺得有必要在死前向誰說聲「我對不起你」?

墨瑞點了點頭。「你看到那尊雕像嗎?」他的頭向旁邊一側,他書房那一端的書架上,高高的地方擺著尊頭胸像。我以前未曾真正注意到它。這是尊青銅男子像,人像看來約莫四十來歲,戴著領結,一絡頭髮拂著前額。

「人像是我,」墨瑞說:「我的一個朋友大概在三十年前雕的。他叫諾曼。我們曾經在一起消磨許多時間。我們一起游泳,一起坐車去紐約。他常找我到劍橋他家去,雕像就是他在家裡地下室做的。這花了他好幾禮拜工夫,但他很認真要做好這尊頭像。」

我仔細端詳了一下。看到墨瑞的立體頭像俯瞰著我們,看來如此健康、如此年輕,感覺有點奇特。青銅像也有著他那種詼諧促狹的表情,顯然這朋友捕捉到了墨瑞的若干神髓。

「只是後來很遺憾,」墨瑞說:「諾曼和他太太搬到芝加哥去。過了不久,我太太動了一次相當嚴重的手術。諾曼夫婦沒有跟我們聯絡。我知道他們曉得她動手術這件事,夏綠蒂和我很不高興,因為他們都沒打電話來問她情況如何。所以我們就斷了關係。

「後來幾年間,我幾次碰到諾曼,他都想要言歸於好,但我不肯。我對他的解釋不滿意,我充滿傲慢,我不把他當一回事。」

他的聲音哽咽。

「米奇……幾年前……他死於癌症。我很難過。我都沒去看他。我未能寬恕。這件事讓我想到就傷心……」

他又一次哭了,無聲的飲泣,而由於他的頭向後倚,眼淚順著他臉頰滾下,流到唇際。

我說,很難過聽到這樣的事。

「別在意,」他輕聲說:「流眼淚沒關係的。」

我繼續按摩著他了無生氣的腳趾。他飲泣了幾分鐘,沉浸在回憶中。

「米奇,我們要寬恕的不僅是別人,」最後他低聲說:「我們也要寬恕自己。」

寬恕自己?

「對,寬恕自己沒去做的事,寬恕自己本應該去做的事。你不能因為什麼事而一生抱憾。等你到我的年紀,就知道這樣不行。

「我一直希望自己的工作做得更好,一直希望我可以多寫幾本書。我以前常為這個含恨不已。現在我知道,這樣子沒有半點好處。要同自己和好,也和身邊每一個人和好。」

我傾身向前,用面紙拭去他臉上的淚痕。墨瑞眼睛眨了眨,然後閉上。他的呼吸清晰可聞,彷彿是輕微的鼾聲。

「寬恕自己,寬恕別人。米奇,不要遷延。不是每個人都像我有這段時間,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

我把擦過的面紙丟進垃圾桶,回到墨瑞腳邊。幸運?我用拇指用力按他僵硬的肌肉,他連感覺都沒有。

「米奇,對立面的衝突,還記得嗎?你受到不同力量的拉扯?」

我記得。

「我悲嘆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但我也珍惜這個機會,它讓我可以把事情做對。」

我們沉默坐了半晌,聽著雨點打在窗戶上。他頭部後面那盆芙蓉,仍然花葉紛發,纖弱但富有生命力。

墨瑞輕聲說:「米奇。」

嗯哼?

我一心只顧著以手指按摩他的腳趾。

「看著我。」

我抬頭一看,他的兩眼炯炯有神。

「我不曉得你為什麼會回到我身邊,不過我想說這句話……」

他頓了一頓,聲音哽咽。

「如果我可以再有一個兒子,我希望他會是你。」

我垂下眼睛,用手指捏著他毫無生氣的腳趾。有那麼片刻我感到一絲懼意,彷彿我若接受他的話,就像是對我親生父親的不敬。但當我再抬起頭,我看到墨瑞含淚微笑,我曉得了在這樣的時刻,怎有何不敬可言。

我唯一害怕的,是告別的時刻。

◇◇◇

「我選好了墓地。」

在哪裡?

「離這裡不遠。在山坡上,一棵樹下,俯視著池塘。十分安靜祥和,想事情的好地方。」

你打算去那裡想事情?

「我打算去那裡安息。」

他咯咯笑,我也咯咯笑。

「你會來看我?」

看他?

「就是來聊聊。記得星期二來。你都是星期二來。」

我們是星期二夥伴。

「對,星期二夥伴。那你會來聊聊?」

他身體衰弱得很快、很可怕。

他說:「看著我。」

我在看著。

「你會來我墳上?跟我講你的苦惱?」

我的苦惱?

「對。」

那你會回答?

「我盡量。我不是一向如此?」

我想像著他的安息地,在山坡上俯瞰著池塘,他長眠在兩、三米見方的泥土下,有塊墓石。也許再過幾星期?也許再過幾天?我看到自己獨自坐在那裡,兩手抱膝,著天空。

我說,那會不一樣的,聽不到你講話。

「啊,講話……」

他閉上眼睛,微笑起來。

「這麼說吧。等我死後,你說話,我聆聽。」

第1個星期二 我們談這個世界

康妮開了門,讓我進去。墨瑞坐著輪椅在餐桌旁,穿一件寬鬆的棉衫,以及一件更寬鬆的運動長褲。褲子之所以鬆垮垮的,是因為他的腿已經萎縮得不成形,他的大腿粗已不到兩手掌合圍。他若還能站立,大約也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高,小學六年級生的牛仔褲大概都可以穿得下。

我對他說:「我給你帶來些吃的。」說著把手上的棕色紙袋舉起。我從機場來的途中,路過附近一家超級市場,買了些火雞肉、馬鈴薯沙拉、通心粉沙拉及硬麵包圈(bagels)。我知道他家裡有吃的,但我想要有點貢獻,我記得他喜歡吃東西。其它我能為墨瑞做的實在不多。

「啊,這麼多吃的!」他唱著說:「很好,現在你得和我一起吃。」

餐桌四周擺著幾張藤椅,我拉了一張來坐下。這次我們不必再花時間講這十六年來種種遭遇,所以很快就像過去在大學時一樣無所不談。墨瑞問一些問題,靜聽我的回答,時而像個廚師一般,在一旁加進一些我忘記或沒想到的事情。他問起報社的罷工,而他還是學者本色,搞不懂勞資雙方為何不能好好溝通,把問題解決。我跟他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一點即通。

有幾次他得停下來上廁所,這會花上他一些時間。康妮將他輪椅推到浴室,扶他從輪椅上起來,一手擦著他,一手為他提尿壺。他每次回來,都顯得疲倦。

他說:「你還記得我跟泰德.卡柏說,很快我就得靠別人來幫我擦屁股?」

我笑了起來。那種時刻是不容易忘的。

「這個嘛,我想這天就要來了。這一天讓我坐立難安。」

為什麼呢?

「因為這是倚賴別人的最終徵兆,要人為你擦屁股。不過我在努力,我試著要享受這過程。」

享受?

「對。到頭來,我又變成一個小寶寶了。」

這種看法還滿獨特的。

「我呢,現在不得不用獨特的觀點看生命。你看,我無法上街購物,無法管理銀行帳戶,無法出去倒垃圾。不過我可以坐在這裡,數著不多的日子,思索著我認為生命中重要的東西。我有時間,也有理由這麼做。」

我說,這麼說,要發掘生命的意義,就是不再出去倒垃圾囉?我衝口而出的這句話,有點嘲諷的意味。他笑了起來,我才暗暗鬆了口氣。

※※※

康妮把碗盤收走,這時我注意到一疊報紙,顯然在我到來之前有人翻過。

我問,你還花時間看新聞?

「是的,」墨瑞說:「你覺得這奇怪嗎?你以為我快死了,就不應該注意世界大事了?」

也許吧。

他嘆了口氣。「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沒必要去關心。反正,事情的未來發展我是看不到了。

「不過這很難說清楚,米奇。如今我在受折磨,我比起以前來,更能對受苦的人感同身受。有一晚我在電視上看到,波士尼亞的人民在街上奔逃,槍砲隆隆,無辜的人成為犧牲品……我就哭起來了。我對他們的苦難感同身受。我和他們素不相識,可是──我該怎麼說?我幾乎是……一顆心向著他們。」

他的眼睛開始閃著淚光,我想要岔開話題,但他擦擦眼睛,手向我一揮。

「我如今老是哭,」他說:「別理我。」

真不可思議,我腦中想著。我在新聞界工作,我採訪過人死的新聞,我訪問過悲慟欲絕的家屬,我甚至參加過這些死者的葬禮,但我從不會因而掉淚。墨瑞看到半個世界以外的人受苦,竟然在哭。我想著:這就是人生的終局嗎?也許死亡讓所有人變得平等,讓素眛平生的人也會為彼此的命運落淚。

墨瑞大聲摸著鼻涕。「你覺得沒關係吧?看到大男人在哭?」

我急忙說,那當然──說得有點太急忙了。

他露齒而笑。「啊,米奇,我要讓你比較放得開。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哭沒有關係的。」

是啊,是啊,我說。

「是啊,是啊,」他說。

我們笑了起來,因為將近二十年前,他也講過同樣的話。多半是在星期二。事實上,我們通常都是在星期二見面。我上墨瑞的課,多是在星期二,星期二他在辦公室見學生,而當我寫大四論文(這從一開始就是墨瑞從旁建議),我們也是星期二碰面,或是在他書桌旁、或是在自助餐廳、或是在帕爾曼廳的台階上,討論論文事宜。

所以呢,我們又在星期二重聚,在他門口有著日本楓樹的家中,這可謂再恰當不過。我準備要走前,跟墨瑞講了這件事。

他說:「我們是星期二夥伴。」

星期二夥伴,我口中跟著說。

墨瑞微微一笑。

「米奇,你剛剛問我幹嘛關心跟我毫不相識的人。要不要我跟你說,我從這場病學到最多的是什麼?」

是什麼?

「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是學著付出愛,以及接受愛。」

他的聲音變成悄然低語。「去接受愛。我們以為自己不值得愛,我們以為若是接受了愛,會變得軟弱。不過有個叫李文(Levine)的智者說得對,他說:『愛是唯一理智的行為。』」

他頓了一頓,又仔細強調一遍:「愛是唯一理智的行為。」

我點點頭,像個乖學生。他微微呼出一口氣。我涯身過去,給了他一抱,然後呢,雖然我一向不會如此,但我在他頰上親了一下。我感覺他虛弱的手按著我的臂,他髭鬚的細細毛根擦過我的臉。

他低聲說:「那麼你下星期二會回來?」

◇◇◇

他走進教室,坐下,一言不發。他看著我們,我們看著他。一開始有人吃吃笑,但墨瑞只是聳聳肩,最後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連最細微的聲響也聽得到,像是教室一角暖氣機的低沉運轉,有個胖學生呼吸的鼻腔聲。

有人開始沉不住氣,想著:他什麼時候才會開口說話?我們浮躁不安,不時看看手錶。幾個學生望向窗外,試著神遊物外。這樣持纊了整整十五分鐘,墨瑞才終於輕輕的打破了沉默。

他問:「大家覺得怎樣?」

我們逐漸加入了討論,這是墨瑞打一開始的目的。我們談的是沉默對於人際關係的作用。我們何以會對沉默感到尷尬?人聲嘈雜為何會讓人覺得比較自在?

我不會因為沉默而不自在。我和朋友在一起雖然也吵吵鬧鬧,我卻還是不習慣在人前談自己的感受,特別是沒法子在同學面前談。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好幾個小時都安安靜靜坐著,只是聽課。

下課後我要走出教室,墨瑞叫住了我,他說:「你今天話不多。」

我不知道,我只是沒什麼特別的要講。

「我覺得你有很多可以講。米奇,事實上你讓我想起某個我認識的人,他年輕時也喜歡把事情放在心裡。」

誰?

「我。」